十天之后,济王府中。苏清然在济王府的花厅里悠闲的喝着茶。
苏清然来的这天正碰上是济王三十岁的生辰,整个济王府热闹非凡,各方官员引来送往的争相道贺,各方美眷由济王妃带着通通在后院赏花看戏,就连花厅之中都能听到戏伶绝美的唱腔,伴奏的铮铮鼓响,和不时的贺彩之声。而这个时候本来应该作为主人出现在正厅的济王赵玄露没有任何理由的也出现在这个花厅之中,和苏清然侧耳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唱戏声,两人竟然什么话没有边喝茶边叫着好。
济王赵玄露,皇后亲子,皇帝弟四子,因出生当天恰逢白露节气,而这辈皇子排行从玄,皇帝就开了金口赐名了赵玄露,传闻,与前太子赵润取名时皇帝日夜想了数天相比是挺草率的,但也无人敢质疑。在祭了天地之后,皇帝将前太子赵玄润改成了赵润以示不同,更私下称其小名青润,私下言之:“皇儿为人当学先贤,清正为本,不失傲骨;为太子当学圣祖,泽被众生,润泽天下。”
一曲作罢,苏清然叫了声好,转头去看同样叫了声好的济王,济王的相貌还是很帅的,只不过腿脚不方便才坐在轮椅之上,平时都有侍女在后面推着随侍。江湖野史传闻,济王是因自小腿脚不便才与太子之位无缘。不过话又说回来,今上宠爱的好像一直是前太子的母妃凝贵妃,皇后失宠多年,这在宫里宫外都不是秘密。而自从十年前月白石一案后,前太子被废,凝贵妃也被冷落,听说也失宠了很久。
不过这些都是野史传闻,苏清然一般都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就当个笑话乐呵乐呵,他从没有打算牵扯其中。牵扯皇家事,搞不好就要掉脑袋。看看江雨就知道了。
苏清然端着茶杯歪着脑袋在那不知道干什么。
“苏少爷在想什么?”赵玄露打破宁静。苏清然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这杨柳院的头牌戏子小梨花唱功果然不错,托王爷的福,这才大饱耳福。”赵玄露也笑:“苏少爷想要听什么样的戏子唱戏听不到,今天这话是在给我面子啊。况且,苏少爷年少有为,少年英姿,就连花魁姑娘都青眼向睐,相比于苏少爷,我已经垂垂老矣。”苏清然放下茶盏:“王爷今儿做的是三十的生辰,说的却是六十寿辰的话,还没饮生辰酒王爷已经醉了。”
“果真醉了,陪苏少爷在这坐了半天了竟只上了茶,还没请苏少爷去外厅入宴,看我这记性。苏少爷,请吧。”济王赵玄露自个儿摇着座椅下来,对苏清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赶上王爷的生辰宴是在下有福,可是两手空空,来的匆忙未及准备礼物。”
“自然是匆忙的,苏少爷风雨兼程,一个月的路程,竟然十天就从东越回了开封,真的是让我刮目相看。”赵玄露离苏清然只有一臂的距离,两两对视。
苏清然看着眼前的济王,抖抖衣襟,再次坐下,玩着手里的墨香,忽然笑道:“真是佩服王爷居然这么了解我的行踪。既然如此,我的来意王爷应该知道,那不妨说说吧。”
“啊?”赵玄露侧了侧头,“来意?难道苏少爷不是来给我贺生辰的么?”
苏清然再次端起茶盏,疑惑的道:“我风雨兼程的赶回来就是为了给王爷贺生辰的啊,王爷怎么会有此一问?我只是不清楚王爷想要什么样的生辰礼物罢了,送礼若送的不投人所好,不若不送。”
两人对视的目光中仿佛有万千锋刃一闪而过,而在此时,哗啦一声巨雷劈下,酝酿了多日的大雨终于在此时造访了开封城。
“本王命不好。”赵玄露转动轮椅移到门边,看着屋外的滂沱大雨,轻声道,“虽是皇子却自小身有残疾,不能立又不能跪的,呵呵,你看,就连本王过个生辰上天都要下这样大的雨,来府里的宾客心里要埋怨死了,肯定在埋怨本王生的时辰不对,连累他们淋雨。”
苏清然仰头看着雨不语,在进济王府的门后,赵玄露第一次以本王称呼自己,而不是方才的我。
门外有一人恭敬的在门外甩了一下身上的水才进来,道:“王爷,外花园的宾客已经由露天移到正殿,王妃也已招呼女眷们在内花阁观雨赏景,同时吩咐开宴,不知王爷……”
“按王妃说的办,不必再回,去吧。”赵玄露挥挥手,管家退下,他转过轮椅,看着又在想心事的苏清然,道,“说到王妃,这里有件事要和苏少爷说声抱歉了。大半个月前,本王逢母后亲召入宫探望,没想到那日贵属正好来府中,还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
苏清然合起墨香,心道:“终于说到正事了。”对赵玄露道:“愿闻其详。”
“那是二十多天以前吧,母后传召我入宫,苏少爷想必也知道,我这种不受宠爱的皇子若非传召是不得擅入内宫的。”苏清然点头,虽然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济王,但还是示意继续,赵玄露又道,“妹妹南宁郡主知晓我要入宫请安就来王府中接我,偏巧我那日走了一条侧路,就这样错过了。南宁郡主怕赶回后宫我又已经回来,就想在王府等我回去,去找王妃玩去了。也许这就是不巧不成书吧,那日王妃就在侧花阁中接见贵属,贵属又带来王妃新做的长裙,王妃就去试裙,下人不知王妃去试衣,又把南宁郡主带去了偏花阁。中间发生什么,我不知,王妃也不知,而等王妃试衣回来就看见……”赵玄露停了下来看了苏清然一眼,苦笑,“苏少爷也是个男人,我就直说了吧。王妃试衣回来发现贵属与南宁郡主纠缠在一处,两人衣衫尽落,正在做什么不用我说那么明白了吧,南宁面色潮红,已经神志不清,我府里的家医把脉,发现南宁是中了江湖迷药。王妃亲眼目睹,将贵属关押起来,严令一干下人不得说出去一个字。等我回来时,才知道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亲自审问贵属,他自称江雨,招供是他向南宁茶水中下了迷药侮辱了郡主。南宁郡主是我的亲妹妹,虽然事情发生后我将她留在我王府中,到现在也瞒着父皇和母后,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能够瞒多久。而南宁自从出事后整日哭哭啼啼,上吊割脉服毒已经给发现不下五次了……或许苏少爷不知道,南宁是我的亲妹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苏清然匪夷所思:“王妃试衣,留江雨在侧花阁我可以明白,可是王府中这么多下人侍卫,郡主肯定也不是一个人,怎么这么多的下人在,仍然发生了这种事?就没有人出来阻止吗?”说完,苏清然眼神左右瞄了一眼,整个后花厅确实一个下人没有,心理微微咯噔一下。
“王妃试衣,带走了随行的仆从,就是这样侧花阁还应该有两个侍从随侍待命的,就是南宁身边也有两个侍婢的。”赵玄露皱眉。
苏清然更难以理解了:“那这些仆从是要来干吗的?主上受辱,他们就在一边干看着?还是江雨把他们都杀了?”
“不,贵属只是强奸郡主,没有杀人。”
苏清然眉毛跳了跳:“怎么觉得王爷这个口气,让我好像觉得……觉得强奸郡主还没有杀下人的罪名大呢?”
“表达不当,表达不当。”赵玄露连连摆手,摇动轮椅来到苏清然近前,亲自给苏清然添茶,“南宁来到侧花阁看见有外男在,本来想走的,但是听说王妃试衣马上回来就勉强留了下来,其中一个下人就赶紧跑去告知王妃。南宁来的路上脏了衣衫,南宁随侍的一个侍婢去取南宁在马车上的备换衣衫了。苏少爷不知道,南宁自小与我非常亲近,经常来府里找我和王妃玩,还在府里养了好些小东西,南宁另外一个侍婢就去找下人将南宁新养在府里的长毛兔抱来给南宁解闷,那个侍婢在外面找了一圈没找到下人,就让侧花阁剩下的那个侍婢出去将长毛抱来,刚刚吩咐好,看守长毛的下人就过来说长毛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吐白沫,怕是不好了。南宁心善,特别喜欢这些小东西,那个侍婢一着急,又远远看到取衣衫的侍婢回来了,就和侧花阁的下人还有来禀告的下人一起去看长毛兔了,就这样,南宁的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留下。”
苏清然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赵玄露又补了一句:“护主不当,致使郡主受此大辱,那些下人在问完话后已经全部杖毙了。”于是苏清然张开的口又闭上了。赵玄露默默的摇动轮椅来到主位取下一个朱色的木盒亲自交给苏清然,苏清然打开看,里面是一件女子的衣衫,衣衫不算华丽有些小女儿的可爱毛茸茸的,用进贡的衣料制成,是谁的衣裙苏清然略略有数,将衣衫抖开,在下摆处有一片血渍已经干涸成褐色了。苏清然看了一眼就将衣裙放回木盒中,对赵玄露道:“王爷,你看,有没有可能这样,郡主年少未嫁,江雨也没有娶亲,既然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王爷看能不能回禀圣上做成一件喜事呢?当然,江雨是配不上郡主的,但若能成喜事,我自能让江雨的身份配得上郡主。王爷你看这样行不行?”
赵玄露两手一摊笑言:“我也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只是,苏少爷可能不知道,南宁是父皇最小的女儿,从小就备受宠爱,今年过年时父皇还和母后商议等南宁再大一些,就将她许配给辽远大将军的独子陈牧之。”
“是么?怎么我听说,仿佛皇后失宠许久,怎么,圣上还会与皇后商议郡主亲事?”苏清然一笑置之。赵玄露的脸上流露出一些不好意思:“你看,我就说,皇家的事你们知道的比我们还要清楚的多,真是想遮掩都遮掩不住。父皇确实不宠爱母后,也不会与母后商议南宁的婚事,不过,要将南宁许配给陈牧之是千真万确的事,这事辽远大将军陈靖松也是心中有数。”顿了顿,又道,“陈大将军是名人,苏少爷不会不知道的吧?陈大将军一直领兵在外,为父皇镇守北端,麾下二十万镇北军。陈大将军也是用兵如神,领兵三十年未有败绩,父皇亲封‘破军大将’,为此开祖庙,封侯拜将。”
“是么?”苏清然往椅背上一靠,手拿墨香轻拍几下左手掌心,笑言,“王爷的价码开的真大。南宁郡主毕竟是王爷的亲妹妹,这样真的好吗?不过,事已既此,王爷想要什么生辰礼物还是明说的好,我不是老道,掐算可不是我的长处。不瞒王爷说,如果上次来的是清和,说他强奸了郡主,那该是什么罪名就是什么罪名,我问都不会问,拔腿就走。因为清和的性子上来,若说看见郡主合自己眼缘,不顾忌郡主的身份就发生这样的事也有那么几十万分之一的几率,可若是江雨……王爷,江雨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所以,王爷,有话就明说吧,外面在等着王爷开席,家里也在等着我开饭。”
赵玄露手指无意识的弹着椅背,看着苏清然,问道:“苏少爷此举为他开脱罪名,是真的想救他,还是怕株连到自己?若是怕株连到自己,苏少爷不必这么麻烦,江雨已经承认了罪名,也说明他与苏少爷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已经将苏少爷完全摘了出去,就是斩九族,也斩不到你苏家满门。”
“哦,那若我是要救他呢?”
“啊,救啊……”济王啊了一声,在为苏清然沉思,“不容易,却也不复杂。我父皇成年的皇子加上我一共有四个,一个是我,还有我的王兄前太子润王,其余两个是宫中刘贵人所出,和我一样一向不得父皇喜爱。虽说王兄润王被废了太子之位,还被圈禁在府中不得外出,但是在父皇心中,还是王兄最重。若润王愿意开口为你朋友求情,就是最后求下来的是一桩亲事,我也不会太意外。”
“润王都被圈禁不得外出了,我如何能见到他?就算见到他,他不得外出,如何能入皇宫?王爷,你在逗我吗?”苏清然用茶盖抹去盏中茶沫抖落在地,“还有什么比较可能的办法吗?若是没有,我只能再去寻一个管家了。唔,这个世道估摸王爷也清楚,能寻到一个用的顺手的管家也是不容易,不若王爷抬爱,将贵府管家匀给我吧。”
济王人已三十,倒是风华不见减,眨眨眼睛跟苏清然咬着耳朵:“我的管家是从小就在皇宫中伺候的,是皇宫中的一个小太监,苏少爷也这么看的上吗?”
苏清然济王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互相笑了笑,笑的意味不太一样。
苏清然放下茶盏告辞:“看来王爷殿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那我回去只能让清和再招一个管家去了,打扰王爷实在抱歉。”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对赵玄露笑了笑,“这花厅也是一个仆从都没有,若是王爷再出了什么差错,想必我就该从座上宾变成刺客了吧。”
“苏少爷么,自然不会的。”
“是不会变成刺客,还是不会行刺你?还是真的没本事在这里杀了你?”赵玄露刚刚和苏清然咬了耳朵,此时两人之间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苏清然一眼看过来,赵玄露竟如钢芒在背,无端出了些冷汗。苏清然倾过身子,弯着腰,也去咬了咬济王的耳朵,“亲妹妹也豁的出去,这在江湖八荒中不是个小罪名。若是身在江湖,王爷你已经死了好几回了。”
赵玄露合起双手放在胸前,淡定的道:“可惜本王身在殿堂不在八荒。苏少爷饿了,想回去这便请便吧,正如苏少爷所说,在外面也有一堆的来客需要招呼。虽然天下大雨,再不给面子,终归也是本王的生辰,不送了。”
苏清然深深看他一眼,合起墨香,大步向外走去,身后赵玄露拖长了语调,闲闲的补了一句:“对了,苏少爷下回想看贵属,还请知会本王一声,本王把人送到苏府去给苏少爷看,就不用劳动贵属下亲自来接人了。不然刀剑无眼,赔上几个苏少爷的属下的命不算,若还让苏少爷赔上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本王爷也于心不忍,不是吗?”
苏清然站在花厅的门口停住脚步,滂沱大雨顺着屋檐不停的流下,像是一道水幕,又像一袭珠帘,清凉的气息随着雨水满头满脸的罩了过来。虽是午时,天空灰暗无光,轰隆隆的雷鸣不绝于耳,肆虐的大雨像豆子一般打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苏清然就站在花厅的门口,外面的大雨落到地上,溅在苏清然的长衫上,鞋子上,落在苏清然的头发上,片刻不到就已经湿了一片,水渍慢慢晕染开,留下一团团模模糊糊的水痕。
赵玄露摇动轮椅回到上座,去取那壶早已凉透的茶壶,往自己的杯盏中倒冷水,还取来喝了一口,虽然已经凉透,还是咽了下去,转眼去看,苏清然站在花厅的门口已经转过身来,笔直的站成了一条线,墨色长发一贯的用长缎束在后面,长衫大氅在身后随风扬起;右手执着墨香的扇柄,左手垂在身侧,眼神无限凌厉,静静的看着自己。赵玄露握杯盏的手微微抖了抖,随即左手不动声色的扶上右腕,将杯盏稳了下来。
“你是想在这里杀了我?我觉得吧,一向聪明的苏少爷不会做如斯蠢事吧。杀了我最多只能让苏少爷泄愤,该是案犯的还是案犯,背着罪名的还是背着罪名。苏少爷身为苏家商号的主人,财倾天下,就是父皇面前也有苏少爷的三分坐席。我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真的杀了我,父皇大约也不会真的让苏少爷填命,更不知道会不会拍着巴掌说,杀的好呢,毕竟这些年真……”
“江雨我要带走,干干净净的带他走,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苏清然出声打断了赵玄露的话,“至于唐二,他的死活我一点都不担心,不过我建议你杀他之前最好查查他的来历,别糊里糊涂的赔命。你虽然不受宠,大约也不会真的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