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时,唐岳自知再不久父母便会为自己安排亲事,故自请入世历练一番。
获得应允之后,他收拾好行装,孤身一人上路。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唐门,第一次亲眼见证外面的无限山河、大好风光,内心激动喜悦自不必说。
第一站,自然是都城开封,那里有无比繁华的市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唐岳一路瞧着逛着,什么都觉着新鲜,又买了许多的小玩意准备带给弟弟妹妹。
他却不知自己出手大方,行事高调,早已引起一伙人的注意。
是夜。
“老大,跟了那人好几天,看他言行做派确是八荒中人无误,只不知是何门何派?”
一声嗤笑,笑声的主人冷冷道:“八荒之中,出手能得如此阔绰的,除唐门外还能是别的么?”
“老大英明,我们若是提了他的人头去嘲天宫,可不是大功一件么?”
“不急,他现今身处闹市,还是等机会合适再下手不迟。”
几个人的身影随即隐入夜色中,一切风平浪静,仿佛未有过波澜。
接下来,唐岳一路南下,在杭州盘桓数日,赏西湖美景,看小桥流水,路上与不少八荒弟子结识又分别。听人说东越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可见万蝶飞舞,百花齐绽之奇景,又想着自己的母亲王郅君曾拜于天香谷梁知音门下,不如顺道去拜访一下,故而决定即刻启程去东越。
到了目的地,才知那些人所言不虚。站在玫瑰色的岩石上眺望,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的蝶与花、缤纷斑斓的七色海······此处与青山绿水的江南甚为不同,景色更加绮丽多彩,令人赞叹。
唐岳正于密林中低头看着地图,忽觉一阵杀意,立时收起地图冷声道:“何必鬼鬼祟祟,正面对峙便是。”
几个黑衣人随声落地,为首的笑道:“不愧是八荒弟子,只可惜你们八荒偏要与我青龙会作对······”话未说完,几人已然攻了过来,唐岳连忙以扇解之,但那些人出手速度也并不落后,且招招狠辣致命。唐岳虽尽得唐门之真传,却是难赢数敌······
醒来时,精致雕花的天花板、似有若无的香气,让眼前世界显得有些不实,唐岳想到此前遭遇,几乎下意识地便要起身,却全身疼痛难忍,只得倒回去。
“你醒了。”温柔恬淡的女声,伴随而来一位端着汤药的粉衫少女,眉目如画,秀丽清雅。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率先开口道:“放心,这里是天香谷,那日我与师姐们在附近巡视,恰巧发现你为青龙会贼人所伤。对了,这玉佩是你的吧,师傅一见便知你的身份,已经传信去唐门,不日便可带到消息。只是你身受重伤,需在此修养月余。”说罢,将药碗递给唐岳,“小心烫。”
那玉佩乃唐门内传,因打斗磕碰在石头上缺了一角,别无大碍。
唐岳点点头:“姑娘大恩,我唐岳无以为报。”
少女笑着摇摇头:“那种情况下救人实属应该,何恩之有?你且休息,我去取饭食来,有什么便叫我,我名唤青芷。”
“青芷······”唐岳默默念一遍,心内涌起别样的情愫。
唐岳自小在唐门中长大,所见的女子或温和或严肃,都无一不带着分与生俱来的贵气。而天香谷的女子给人的感觉却更亲近得多,她们生长于花海间,终日种花采药,唱歌对诗,就连舞起剑来也带柔美之姿,何尝又不是这谷中一朵朵盛放的鲜花?
而青芷对于唐岳来说,则又是天香谷中一份特别的存在。她与他年纪相仿,因着师姐们较忙,故而照料唐岳的任务就落到了她一人身上。但她却从不敷衍,不仅生活琐事面面俱到,还时常扶他出门看风景,给他讲东越的趣事和传说,日复一日,那如花笑靥仿佛感染了唐岳似的,使他觉着身上伤痛也好得快了些。
又过了十天半个月,唐岳不用人搀扶也能下地活动了,于是便常常跟着青芷一块采药劳作,甚至一块生火做饭,弄得满脸煤灰,最后二人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这些都是他在唐门永不会也不必接触的事物,而做起来的确是累的,却很开心,比在唐门富贵却严肃拘谨的日子要开心的多。
一日,二人在花海边的木桥上聊天,唐岳说起唐门中对外道武功的态度:“父亲母亲说了,既身在唐门,便只得学唐门的功夫,故而到今日,我也不曾细细品看过它门别派的武功。”
青芷点头道:“如今八荒中各门各派皆是如此,其实说起来也算是故步自封···”又眨了眨眼笑说,“你若觉得遗憾,我便使一招给你瞧瞧,不过我还不大熟练,得离你远些。”
说完,她跑到花海的中心,拔出伞中剑。
接下来,唐岳只看到漫天的花雨,和花瓣中翩跹飞舞的身影,映着残阳如血,晚霞烂漫,使人心醉。
此招美得如此凌厉,可在夺目之时取人性命,唐岳感叹这招式的绝妙,更赞叹眼前女子的灵动美丽。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招叫做“重华乱舞”。
夜晚,漫天的孔明灯自花海中缓缓升上天空,唐岳被拉着一起许愿放灯,点点灯火,映红了两人的脸庞,也将两颗心,燃至一处。
很快,唐岳的伤已痊愈,照着母亲回的口信,他当即刻返回。
临别时,他握住青芷的手:“我一回唐门就会跟父亲母亲说明,然后亲自回天香谷来提亲,你等我。”
对方只是淡淡一笑,替他理了理衣襟:“路上千万小心。”
可世事却总难遂人愿。
原来唐岳离家期间,母亲王郅君的至交好友孟青鸾携女韩宛如前往唐门作客,二人亦为子女定下两门亲事,一是唐岳与韩宛如,二是唐蓝与韩学信。
唐岳心焦不已,耐心拜见过之后,便对母亲将数月之事实言相告。
王郅君听罢,沉默了半晌才道:“这样吧,你若能将那位女子请来唐门让我们看看究竟是否如你所说那般完美,我便重新考虑此事。”
唐岳闻言,心中大喜,即刻又离开唐门去往东越。
王郅君在房中叹息着摇头,两家商议好之事,又事关神威与唐门的关系,又怎可轻易食言失信于人。
这一边,早有人快船快马,先唐岳两日到了东越。
“···我家夫人命我前来告知姑娘此事,亦是不得已,并无相逼之意,还望姑娘谅解。”
屋内人听完,缓缓地,镇定地说道:“自是如此,其实如若现在不知,日后我必然更加愧悔,替我向唐夫人道谢,还有,请她放心。”
“吱呀”一声,门开了,那人抬头,眼前的少女本该容貌秀丽,脸上却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而她的手里,是一端还沾着血的发簪。
由是不曾相识,奉命前来的那人也是心痛叹惋:“姑娘这又是何必?若夫人知道,也只怕会觉得是自己害了你,不知天香谷可有修复这类伤痕的药膏?”
青芷摇头:“你不必告诉唐夫人,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天香谷复容的药有千千万万,我亦不打算去用。”
那人劝说无法,只得离去。
不日,唐岳抵达天香谷,而回应他的,只有一扇阖着的门。
“我不会离开这里,也不会跟你回唐门生活,你过惯了富贵的日子,我却并不想与你一道养尊处优。唐门少主,你还是请回吧。”
唐岳不明白,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不过短短数日,对方为何就转了态度。
他去问青芷的师姐,然而没人理他。他又去求见天香谷掌门梁知音,然而对方只是说就算是师傅也不能左右徒弟自己的选择。
于是他耐心等她消气,虽然他也不知道她为何生气。
一天他又在门前等候,说了许久的话,道了许多莫名的对不起,问了许多想问的问题。
而对方明明就在屋内,却只是不回话。
天上下起小雨,然后变成大雨。
唐岳狼狈地淋着雨,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不知道屋内人透过帘幔看着屋外的他,已是泪如雨下。
又过几日,唐岳再一次来到门前,却发现门是开着的,只是屋内无人,空留一纸,上书:“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其他人告诉他,青芷已离开天香谷。
青芷自己知道,如果继续待下去,终会有忍不下心去开门的一天。
那几天,唐岳疯了一般地问遍天香谷每一个人她的去处,可最终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
那么如果自己不是唐门中人,或者,不是唐门的少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他不知道。
他准备寻她,然天下之大,又往何处去寻。
唐岳黯然,终是启程返回巴蜀,回到唐门后得知在此间,小妹唐蓝因不满合婚之事叛出唐门与一男子离去,震惊之余,亦有不尽的羡慕。
身为长子的他,永没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
数月后,唐岳与韩宛如成婚,而唐寒则代替唐蓝远嫁神威。
成婚前一日,唐岳站在凌云壁的山峰之上,将腰间唐门标记的玉佩解下,掷入江中,看着东越的方向,就这么站了一日。
次年,唐青容唐青枫姐弟相继降生。
再十年后,唐凌峰逝世。唐门内乱之后,唐岳更名为唐太岳,就职门主。典礼上其妹唐蓝出现,以“德”、“才”、“心”三者挑战唐岳,要求其交出门主之位,后虽被击退,唐太岳却信念动摇,对自己的“德”、“才”、“心”失去信心,将门中事务全部交由母亲王郅君打理。
后记——
热闹的开封市集上,一位蒙着面纱的持伞女子经过一个摊贩前,驻足许久。
那小商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是一块缺了一角、多处磨损的玉佩,于是笑道:“这玉佩虽然已不成样子,质地却是上好的,重新打磨一番就和新的一样了,况且上面还隐隐有唐门的标志,您看看······”
女子并不说话,只伸出手去摩挲着那块玉,目光温柔如水。
商人以为她定然会买下,谁知却没有。
女子终究将玉佩放下,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道:“不必了。”
不如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