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菁不喜欢江湖,确切的说,是不喜欢江湖人。
夏家耕读传家,祖上曾出过一位御史中丞,自那之后几代人小心经营,是杭州一带根基颇深的名门望族。
夏家祖宅很大,格局巧妙,九曲回廊里尽是江南水乡的秀致。因着夏家“分产不分家”的祖训,人口很是可观,夏菁这一辈,光姑娘就有十多个。
夏菁爹娘去的早,她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大,从小看大的,难免偏爱两分,夏菁是众姐妹中唯一一个拥有独立小院的。尽管这个小院距夏宅的主院僻远了些,但不用和其他姐妹挤一起,夏菁曾经觉得非常满意。
是的,“曾经”很满意,原因嘛,得从一月前的一个雨夜说起。
很俗套的世家小姐掩护躲在自己房里的大侠躲过一劫的故事,只不过在夏菁这里,她的掩护并非出于自愿。
夏菁永远记得那个说着“得罪”却将她困住,直接以武力让她不得不配合的声音。从那时起夏菁对所谓“江湖人”的观感便再没好过。
但世事难料,东平郡王赵允弼谋反事败,夏家暗中扶助,证据确凿,被打为乱党,夏府大小主子全都锒铛入狱。而在夏家落难后救了夏菁的,就是一个江湖人。
那人自称唐游,乃是唐门弟子,出山门游历,见她资质上好便助她脱了罪籍带她回门派拜师习武。
因唐游有事在身,她便先跟着他经江南、襄州,一路到了秦川。
“唐门在八荒中也算是世家大族,你定能很快适应的。”
“嗯。”
“等我此间事了,咱们直接从秦川转回巴蜀。”
“好。”
然而唐游终是没能带她回巴蜀。夏菁在两人的吃食里下了毒。
“夏菁?!”
“你行走江湖,杀过人,便该知有一日会被人杀。”
她迎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用丝帕拭去唇角的殷红,压下喉间的腥甜,笑得温婉,轻声道:“小时候祖母教我认字,但凡她教过一次,我便能记得……”夏菁看着他,终于落下泪来:“我不曾见过你的脸,可我记得你的声!唐公子,我救过你,你也救了我,咱俩算是扯平。”
“那你为何……”
“下毒?是啊,为什么呢?”夏菁像是问唐游,又像是在问自己。她盯着唐游,眼神渐渐狠厉起来:“你们江湖人讲道义,所以助离玉堂鏖战东平郡王府,一举拿下赵允弼及其党羽,谁都赞一句‘好儿郎’!可是唐公子,我一介闺阁女儿尚且知道以澶渊之盟为耻,你们八荒弟子就当真是睁眼瞎么!”
许是回光返照,夏菁竟撑着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亢了许多:“成王败寇,夏家既然敢助郡王,就不怕事败被清算!可你一介江湖草莽为什么要掺和进来!起先我想不通,后来跟着你这些时日,看你接触的人和事我就想到了……”
夏菁扶着桌沿喘匀了气息,接道:“你是万里杀的人,会出现在夏府,是为了你的离盟主去寻证据的吧?”
唐游听到这,敛了表情闭眼不再看夏菁。
“好大的功劳啊……让我猜猜,你用这功劳换了什么呢?八荒弟子不重名利重情义,那么,就是我这个‘救命恩人’喽?哈哈!资质上佳,脱离罪籍……唐游!那是谋逆重罪!你当我是傻子吗!”
似乎终于撑不住,夏菁跌坐到凳子上,嗓音嘶哑,声气渐低:“唐游,你不用憋着气运功了。我下的是‘夏虫可语冰’,据说越是用内力压制就散的越快……我替我夏家上下几十条命杀你……你别怨我,我也……好歹是故人,咱们黄泉路上也做个伴……”视线掠过他投到窗外,漫天鹅毛大雪,是她人生前头十几年从不曾见过的景象。
夏菁没有武艺傍身,反倒比唐游先闭了眼。唐游从怀里摸出个药瓶,咽了一粒丹丸吊着口气将夏菁扶起来,运功让她吐了几口毒血,又给她硬塞了粒药丸下肚,转身便走。踏出房门的瞬间回头朝她一瞥,眼神晦暗不明。
夏菁再没见过唐游,不过即使见面她也认不出他了。
夏菁死了,醒了的这个,不过是个痴傻之人罢了。
后来,这个痴儿如何辗转遇到她师兄吴文远从而进了太白无人得知,但她以痴傻之身嫁给了一个叫袁毅的真武弟子,数年后与夫君一同游历江湖,渐渐隐没人前,只余下蒹葭情深的故事不时被人提起。
“咦?这小乞儿当真有趣,不仅是女儿之身,这余毒看起来似乎还是‘夏虫可语冰’?哈哈,既如此,那你就叫语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