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人说,离别,是为了相聚。
但是,相聚,是不是就意味着,即将迎来又一次的离别?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发霉的气息充斥着每一处空间。
他虚弱地垂着头,一滴不知是血还是水的液体滴下,打在地面,发出一声极轻微极轻微的响声。
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勉力提着精神,却还是时梦时醒,一次次陷入混沌。
耳边好像有人在唤他。
那是三年前的小妹,随伙伴出去游玩却一个人乱跑迷路了的小妹。在他心急火燎找到她时,她正坐在火堆边,眼神比篝火还要亮,灼灼地看着那个猎户打扮的少年。
“哥!就是他救了我。”小妹扑到他怀里,脸颊笑得红彤彤的,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
他莞尔,抱拳为礼,道:“阁下对舍妹仗义相救,在下铭感五内,区区清河帮主,定当重谢。”
谁知那小子抱着手臂,脸色臭臭地道:“重谢是怎么谢?为了救你妹妹,我的小雪花都受伤了,你说怎么办?”
他怔了怔,顺着少年的手看到那匹一身雪白的马儿:“那,容在下回帮后,赔偿公子一匹名驹如何?”
那少年似有怒意,眉毛挑得高高的:“谁稀罕你的名驹!一百匹名驹也比不上小雪花一根汗毛!你们必须要治好它!”
他看着那少年倨傲倔强的眼神,又看了看一边挤眉弄眼的妹妹,笑了:“好,倾吾之力,定当治好它。”
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轻狂少年,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派人为少年医马的日子里,小妹跟着跑出去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自己带大的丫头,他怎会不懂她的心思,于是就寻了个机会告诉少年,想要加入清河帮,随时可以。
那少年很快带了话来,一张皱巴巴的纸,三个歪扭扭的字:不稀罕。
他笑,倒是意料之中。
小妹知道后,一跺脚跑了出去。
又过了几天,那小子倒是来了,额头绷着青筋,脸红得苹果也似:“我和你说好了,我加了你的帮,可不是怕了你也不是服了你,我是要变得更强。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厉害了,我就要把你打趴下。”
小妹咯咯笑个不停:“对,把老哥打趴下。”
他看着少年,笑起来的样子越来越像小妹了。他说:“好啊,那你叫我一声大哥罢。”
那脸红起来像熟透的苹果的少年啊,如今又是什么样?
他提点那少年武功,教他人情世故,看着他在帮里一点一点攀升,被越来越多的人钦佩、敬仰,看着他和小妹越来越情投意合,看着这个帮一点一点被他掌握。
他说:“要对小妹好。”
长高了许多的少年绷紧了脸,抿着嘴唇,半晌,倔着,点了点头。
小妹大婚那天,他坐在首席,看着堂中喜庆的人们,看着面前一袭红衣的少年和小妹,看着面前呈上的美酒。
小妹羞答答地,喊了声大哥。
那少年,哦不,如今的副帮主,低了头,只留给他一副棱角分明的轮廓,也低低地,喊了声大哥。
他说,要对小妹好。然后喝下了那杯酒。
眼前一阵晕眩,最后模糊的视线中,是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宾客,和少年那双,犀利冰冷的眼睛。
眼睛么?呵。
眼睛传来一阵刺痛,让他的意识又清醒了一些。可惜,可惜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不然,他还真想看一看,那少年如今,是何种的眼神。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响起,越来越近,然后咣当一声,牢门被打开。一束淡淡的光投进来,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只可惜,他并看不见。徐徐抬起头,双目之中,又流出两行血来。
“呵,还活得挺好。”那人在面前站定,语气一如既往地倨傲。
“副帮主……”他淡淡地说,“哦,不,现在应该叫帮主了。您还活着,我又怎么舍得死?”
一拳猛击在他腹部,让他饱受摧残的身体痛得痉挛了起来:“少废话,再问你一次,离别钩在哪儿?”
他剧烈地咳,放肆地笑:“离别钩,离别钩,哪有什么离别钩。为了一句传言,你埋伏三年,灭我帮会,到头来只是为了一句传言……”他吐出一口血沫,“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想来,萧四无一定会好好奖赏你……”
又一拳阻止了他的话语,他疼得想要蜷成一团,却又被捆得动弹不得。
咳了许久,吐了好多血,他低低笑着:“你这招功夫,还是我教你的。”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又问:“小妹……可还好?”
对方怔了怔,半晌,喃喃道:“小妹她……自尽了……”
他愣住,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连木架也跟着一起颤抖。
沉默了许久,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那人似乎放弃了交谈,转过身准备离去,却听到身后的人问:“你接近我是假的,拉拢帮众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那对小妹呢?可曾有过……一点真心?”
那人的脚步停了下来,过了许久,似乎微叹了一声:“现在提这些,又有何用呢?”顿了顿,他又道,“你死后,我会把你葬在小妹身边,她挺怕孤单的,你……”
“小妹她,怀了你的孩子。”
空气冷冻胶着,连呼吸都难以撕开一点空间。
那脚步声终是走了出去,铁门关紧,一切消弭沉寂。
他低着头,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小妹的笑声。
小妹笑着说,哥,我喜欢他,让我嫁给他好不好?
当时如果自己拒绝了她,该有多好。
可惜永远没如果。
遍布伤痕的脸上,流下两行血泪。